李自健美术馆开馆前几天，一些参展的画作在运输过程中有损，李自健在进行修补。图/记者华剑
潇湘晨报记者 赵颖慧 长沙报道
一个裤腿挽到膝盖，一个裤腿掉到了脚踝，李自健却浑然不知。
他下蹲、踮脚、上楼梯，左手拿画板，右手持画笔，为牛童脚下的泥巴地，再添上一笔绿草的倒影，为祖母的发鬓勾勒一丝白发，再为故乡的牛车木轮加一抹金色的夕阳。
9月29日李自健美术馆开馆，在之前的一段日子里，62岁的李自健每天的睡眠时间已压缩到三小时，但一踏进美术馆，他精神振奋得像30岁的小伙子，卷起裤腿可以搬砖，拿起画笔可以作画，戴上安全帽可以指挥施工，这是一个认定了一件事，便“霸得了蛮”的典型湖南人，他想让美术馆以最好的状态，呈现在人们面前。
然而，这个湖南人曾像脱缰的野马，绕着地球跑了三圈半，只为做一件事传播“人性与爱”，做全球自费油画展览。
如今，离开家乡20多年的“野马”回来了，他认定了另外一件事，为湖南人建一座世界级的美术馆，并永久免费开放。
刻下一句动人的话
李自健美术馆位于长沙市洋湖湿地公园片区，离湘江水的距离不到200米。
不仅如此，他的住处、画室都依傍着湘江，打开窗帘就可以看见它。闲暇时，他还会跳进湘江游泳，用肌肤与它亲近。
然而，一度他远离湘江，远离家乡。媒体喜欢在他的名字前冠上“旅美画家”的限定词，一个“旅”字似乎充满了“远方”和“不稳定感”，但这是一场注定会回归的旅程。
“人性与爱”是李自健扬名天下的关键词，也是李自健油画全球巡回展的主题。这场跨越六大洲三十个国家与地区的大型巡回展，参观人数逾355万人次，震撼了中西方观众，特别是他的成名画《孕》。
《孕》画的是他怀孕的妻子丹慧，侧身而坐，乳白色睡袍随着身体的曲线起伏，白色手绢扎起一头秀发，下巴低垂，一手轻搭胸口，一手舒展于大腿上。“只见画中少妇低头凝视，似乎正在屏息聆听隆起腹中胎儿的悸动而若有所思，世间的一切真善美，似乎都集中在这名女子身上。”这是星云大师的惊叹，也是诸多参观者的惊叹。
在纷扰的尘世中，李自健不停地捕捉“人性与爱”的瞬间，清晨靠着牛背做梦的少年，仰躺在河边听泉的少女……这些画面，都如此似曾相识，或许就诞生在你我老家的河边、田地里。
而3岁的李自健，恰恰就是在老屋的水田旁，感知到了最早的人性温暖。因为家中小孩太多，排行老六的李自健被送到乡下，托亲人照看，太阳快下山了，姐姐和大人们放下他回城了，“我挣扎着嚎哭‘我要回家！我要回家！’”彼时，一旁的老奶奶走过来，“抱着我，抚慰我，那张刻满皱纹的脸上尽是慈祥”。老奶奶在他嘴里塞上一块红薯干，哼着童谣让他安静下来。
然而，此后不久，接连经历的一些事件，让他更加珍视“人性与爱”的意义，“我曾经目睹、切身感受种种丧失人性的丑恶行径。作为一个崇尚人道、向往和平的现实主义画家，我渴求通过自己的艺术和不懈的努力，去向人类广泛传播人性博爱、真情善美，永远告别曾经的荒诞与恐惧。”
李自健说，这座建在湘江边的美术馆，“对于我自己，是一个重大的转折，从一匹国际野马回到了河边，落叶归根了。”
李自健回到了他的画作产生的地方，回到了妻子、放牛娃、光屁股男童出生成长的地方，回到了他“人性与爱”的母体。在美术馆湖边的绿草坪中，他在一块大理石碑刻下一句话：“此馆献给深爱的故乡和人民。”
柔软一座城市的心
他不仅回来了，更想将“人性与爱”定格在湘江边，柔软一座城市的心。
有人说，如果将城市比作人的躯体，那么美术馆就是它的灵魂。
刚从英国回国的重庆大学教授吴应骑来到了长沙，他十分赞同这句话。
别人问英国修养气质俱佳的老头子老太太，“为什么说英国人有贵族气质？”他们会回答说，“因为我们有美术馆和博物馆啊。”
“蔡元培曾说，以美育代宗教，对人们的生活审美再教育非常重要，而美术馆、博物馆就是美育教育的重要场地。”他说，“李自健美术馆建成这么大，作品这么多，这在全国都是罕见的。”
那么，李自健美术馆会如何与这座城市产生互动？记者将这个问题抛给了李自健，他没有直接回答，而是脚步如风地将记者领到一排留言本前，“你看，单单兰州一个城市的展览，人们就写满了55册留言本，这是我最珍视的东西，晚上常会自己一本本地看，看到流泪。”
“有人写，我刚刚跟我太太吵架分手，来到这个画展，看到那么多人性和美的瞬间，感到很对不起她，我们那么幸福，有什么理由去产生矛盾呢？我要马上去找她。”李自健说，“太多的留言，都非常真切，这是我珍惜它们的原因，我的画是给大多数人看的。”
美术馆A馆中挂满了李自健300多幅作品，你会看到脸颊红扑扑的孩子躺在竹制躺椅上，盖着红花被酣睡，黄毛狗蜷曲着身子卧睡在旁。门前台阶上，姐姐夹起一口饭菜，放在嘴边轻轻吹，喂给比她小不了太多的弟弟吃，小鸡聚在脚边，捡吃掉落的饭粒。
“生活是无穷的源泉，偏远的山乡里，那些原始的，没有虚伪，没有矫饰的美，我用画笔一笔笔画下来，这些东西是可贵的，甚至是在不断消失的，当人们玩着手机，玩着电脑，慢慢地会离这些场景越来越远，那牛背上的少年，泉边的女孩，一百年后看起来会很有价值。只要人们在看完我的画后，心中有所触动，触动到柔软的地方，那就足够了。”李自健说。
走出A馆，会看到一条天井，施工人员正勾勒出一条小溪的模样，李自健找到施工负责人说，“这条小溪要像村里真正的小溪那样，这里可以砸下一块大鹅卵石，那边堤岸可以深一点，不要整齐划一，要不然就完了。”他在努力还原生活的原貌，“将来，小溪旁，还会晒红花棉被，会放几件娃娃的小衣服，我给它取名为乡境。当人们参观完走出来，会看到画里的东西在现实时空中的重现。”
打开一扇世界的窗
李自健小腿健壮，那是一个油画家长期站立的痕迹，更是行走的痕迹。
40多年前，15岁的李自健想要学画，囊中羞涩的他不得不凭着扒火车的本事，甚至冒着生命危险，北上南下，从邵阳到长沙，后又到西安、广州甚至美国。有一次，当他扒上一辆去西安的列车，车门竟锈死了。他不得不紧紧抓着火车门铁把手，不敢有半点松懈，扒在疾驰的火车上走了近一个小时。
早年的艰险求画经历，似乎埋下了今天李自健建美术馆的一个动因。“湖南不缺人才，缺的是平台。湖南的美术人才多厉害啊，但是留不住，因为没有好的舞台。”今天他站在了家乡的土地上，“要么不做，要做的话，就要做世界水准的，把世界上感觉到好的东西，潜移默化地收进来，很自然地形成一个表率，提高一个地方的整个水平。”
于是，我们会看到，天鹅湖上，矗立着匈牙利著名女雕塑家贝雅塔的“大地之母”雕塑，不远处是著名雕塑家雷宜锌的雕塑“洋湖少女”；美术馆选用的石材是意大利的罗马洞石，“那是圣保罗大教堂采用的石材，是特有的一种石材，分两次用轮船运过来的。外墙用的是西班牙的砂岩，用的都是很稳定恒久的东西，我想让世界的文化在此交汇，如果一心只想省钱，一个材料没用好，我都会后悔。”
除了美术馆的设计、造型和用材，“在作品构成上，也能够放在世界不逊色，能够表达文化的底蕴，有世界水准的。但我又不想做得跟他们一样。”
“西方美术馆大多按照美术史的线索来陈列，但李自健美术馆是一个画家一直画，画了这么多的画，散播到世界各地，还有办法收回来，放在这样一座艺术殿堂中，善待它们，迎接四方观众，这自然不一样，这次美术馆开馆，是我作品最完整的一次展览。”“未来，我们还将从事文化交流，海纳百川，有价值的都可以在这里交流，为世界艺术家打造一个新的交流平台。”
对于普通人，或许最直接的影响是，在家门口就可以看见世界级的艺术作品，欣赏世界级的艺术活动，聆听世界级艺术家的声音。对于李自健，或许最好的赞美就是——某一天，一个学成归来的艺术家，拉着他的手说，“当年，我就是因为美术馆中的一幅画，而爱上了绘画，并成为今天的自己。
